我注視著她和那個男人匆匆走過，心中有根很細(xì)的東西折斷了。我對她僅存的眷戀在瞬間消失了。

　　在采訪前，林科曾經(jīng)問過我：“你想了解什么？”我回答：“你內(nèi)心的聲音。”在每一次采訪中，我都小心翼翼，因為我面對的可能是一顆被痛苦磨礪得高貴的心靈。這一次，我面對的是一個詩人，詩人，繆斯的孩子，春花秋月尚且讓他們感懷，他們又該如何面對感情上的傷害？

　　我和她離婚了。我知道，這一天早晚會來，我也曾經(jīng)想象過拿到離婚證書那一刻我是什么樣的，痛苦？不忍？不，其實都不是。此刻我只有一個感覺：解脫。

　　林科說話的時候，幾乎沒有什么表情，很少做手勢，除了有時微笑一下。提到前妻的時候，只稱呼“她”。

　　從頭說起吧。上大學(xué)的時候，她是學(xué)校的�；�，每次文藝演出都是她報幕，追她的男孩子很多，但是她卻對我情有獨鐘。那時候我和一切熱戀中的人一樣，認(rèn)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，這輩子，下輩子，我們都是一對神仙眷屬，永遠(yuǎn)不會分開。那時每次寒暑假的分離，對于我們來說都是特別難受的事情。到現(xiàn)在我還記得車快開的時候，她趴在窗玻璃那邊望著我，眼淚嘩嘩流下來。有一次實在是舍不得分開，竟然眼睜睜看著車開走了，只好等晚上的另一趟。我們倆很高興，因為還可以在一起待一下午。我們回到候車室，偎在一起，旁若無人地大笑，喝同一個杯子里的水，分吃同一個蘋果。

　　林科的臉被一層柔和的光罩住了。

　　畢業(yè)的時候我留在了鄭州，可是她卻被分配到了一個偏遠(yuǎn)的縣城。那一段時間真是一種折磨，每個星期六下午我都會坐上五六個小時的長途車去找她，星期天晚上再趕回來。分離、相聚、分離，周而復(fù)始。我?guī)缀鯌岩蛇@就是我今后的人生內(nèi)容。

　　3年后她終于調(diào)到了鄭州，我們結(jié)婚了。我們把各自簡單的行李搬到一起，舉行了簡樸的婚禮。新婚第二天的早上，我起得很早，我注意到我的牙缸里多了一個牙刷，那是她的牙刷，緊挨著我的，兩個牙刷像兩個偎依著的戀人。這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象征。從那時起我們倆就一直共用一個牙缸，這種習(xí)慣持續(xù)了8年。

　　她很出眾，也很浪漫。夏天的傍晚，我們登上樓頂乘涼，火燒云的光彩漸漸暗下去，我們聊著天，她向我談起她剛剛看的書。她說她最崇拜安娜·卡列尼娜。我問為什么？她說因為安娜勇敢，敢于去追求愛情。我們一直聊到月亮西斜，那時她在我眼里生性浪漫，見解不俗，可以說是完美的。

　　我們的孩子接二連三出世了，就在最小的兒子半歲后，她被派到一個幾百里外的小城N城支援一個項目，為期一年。我把她送去。那是鐵路線上一個不起眼的小站，生活條件簡陋，我很替她擔(dān)心。她卻并不以為意，相反，她看起來對新的生活環(huán)境很新奇。

　　我在家照顧四個孩子，她每個周末坐火車回家。日子平靜地過去，這種情形持續(xù)了半年。

　　林科說到這兒停住了，皺了皺眉頭。顯然在猶豫要不要繼續(xù)回憶下去。長長地嘆了一下后，他接著講下去。

　　有一個周末她照例回到家，但是她有什么地方不對勁。她心不在焉，煩躁不安。我問她怎么了，她說工作上的事情不順心，再沒說什么。兩天后，她該回去工作了，可她卻遲遲不動。她對我說，想在家再待兩天。我很高興。我打算星期二下午送她走。但是星期一早上發(fā)生的事改變了一切。

　　你知道嗎？人這一輩子，往往只在某個瞬間，人生就改變了方向。

　　那個瞬間我終身難忘。我打開門，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站在門口，她站在我的身后，驚愕地張著嘴，但是她眼里分明有一簇火苗閃了一下。那個男人越過我的肩膀朝她望去，笑了，他的笑容讓我不舒服。他認(rèn)識我的妻子。

　　她說：“你———你怎么找到這兒的？”

　　他正想說什么，她打斷他，說：“這是我的愛人林科，這是我在N城的助手小陳�！蔽液托￡愇樟宋帐�，他的手心都是汗。我把小陳讓進(jìn)屋，盡管我不喜歡他，可是禮貌上還是盡量熱情。小陳坐了會兒，她建議他出去看看鄭州的市容，很快帶著他出去了。

　　他們走后，我坐在那里，注視小陳坐過的地方，發(fā)呆，我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，她剛才看小陳的眼神怎么有點那個，直覺告訴我有什么事情發(fā)生了。這樣想著，我被刺痛了，不敢想下去。她的旅行袋放在床頭，從她回來就放在那里。我打開旅行袋，上面是換洗衣服，在最下面有兩封信。我抽出一封，剛看了一行腦袋就大了，如五雷轟頂。這是一封情書，正是小陳寫給她的�？赐晷盼曳鲎�墻才不至于栽倒，信上一看便知他們已經(jīng)發(fā)展得很深了。

　　我把信放回原處。我處在混亂中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。樓梯上響起腳步聲，一個是我熟悉的她的腳步聲，另一個就是那個小陳的。他們彼此凝視的眼神在我的腦海里閃現(xiàn)。我瘋狂地拿起一個大扳手，沖出門去。

　　他們看見我，站住了。她叫了我一聲，聽起來很遙遠(yuǎn)。我居高臨下盯著小陳，我苦心經(jīng)營的溫馨的港灣被這個人毀了，現(xiàn)在他竟然跑到我家里來，就在我眼皮底下，把我當(dāng)成什么人了？我沖著小陳說：“你再往前走一步試試！”剩下的一點理智阻止了我，我沒有把扳手揮向那張英俊的臉。我渾身發(fā)抖，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幾分鐘。

　　小陳望而卻步，離開了。我回到屋里，倒在床上。我不想和她說什么，我覺得我們已經(jīng)完了。她請了假，沒有再回N城。

　　有一天孩子們都出去了，她對我說：“我對不起你，我已經(jīng)和他斷了。如果你能原諒我，咱倆還在一起過，實在不行，就離婚吧�！�

　　我說：“我現(xiàn)在不能回答你，讓我想想�！蹦悴恢�道，我太愛我的孩子們，從小到大，我為他們付出了很多，很少有父親像我這樣無微不至照顧孩子的。如果離婚，四個孩子肯定有兩個會離開我，可哪個我都舍不得。一想到這里我就心如刀絞。

　　另一方面卻是男人的自尊。在我的理想中完美的愛情就是兩個人互相忠誠，傾心相與。我是個非常理想化的人、完美主義者，既然打破了，寧為玉碎，不為瓦全。這樣的婚姻維持下去說實在已經(jīng)沒有意思了。

　　也許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在感情上面臨抉擇時會有更多的變通，可我是受中國傳統(tǒng)教育長大的，我最大的夢想就是一家人和和睦睦，日出而作，日入而息�，F(xiàn)在如果我提出離婚，孩子們會失去完整的家，即使我沒有過錯，對孩子們來說我也是個罪人！

　　林科講的這段往事發(fā)生在20年前，在上世紀(jì)80年代初離婚的人還是稀少的。最終他也沒有離婚，他選擇了維持家庭表面上的完整。

　　孩子們根本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，他們快樂地學(xué)習(xí)、玩耍，像小樹一樣迅速生長著。只有我和她知道，我們的愛情已經(jīng)完了。是的，無愛的婚姻，表面上看沒什么不一樣，可是已經(jīng)變質(zhì)。生活很快恢復(fù)了正常，可我再也開心不起來。

　　如果時光能回到20年前讓我重新選擇，我會選擇和她分開。那樣也許我們都還有足夠的時間尋找自己的幸福，而不是像現(xiàn)在這樣可悲的結(jié)局。坦率說我很后悔，我們又在一起生活了20年，別別扭扭的，不幸福，人生有幾個20年？這對我不公平，對她同樣不公平。

　　我現(xiàn)在時常琢磨以前的事，我們倆走到今天應(yīng)該說是必然的。戀愛的時候，激情蒙蔽了性格上的差異。她非常張揚，我卻很內(nèi)斂，她喜歡刺激，我卻甘于平淡。后來她迷上了跳交誼舞，而我對男男女女摟摟抱抱很反感。

　　她有幾個固定的男舞伴，業(yè)余時間在一起跳跳舞。這個愛好持續(xù)了十幾年。去年有朋友告訴我，她和一個姓李的離了婚的男人過從甚密，叫我當(dāng)心點。這個男人是她的舞伴之一，我見過。我想都是奔60歲的人了，孫子都有了，我并沒有往心里去。

　　幾個月后，一天傍晚我從一家很有名氣的飯店前面經(jīng)過，突然看見她和一個男人從出租車上下來，走進(jìn)了那家飯店。她挎著他的胳膊，就是姓李的那個男人。我恍然大悟，她對我說晚上去同學(xué)家吃飯，原來是和這個人在一起吃飯！

　　我注視著她和那個男人匆匆走過，心中有根很細(xì)的東西折斷了。我對她僅存的眷戀在瞬間消失了。

　　我跟進(jìn)去。她看見我的時候臉一下白了。我什么也沒說，走過去給了那個男人一個耳光，轉(zhuǎn)身離開了。我有什么可說的，這一幕只不過是20年前那一幕的重演，我個人的優(yōu)柔寡斷給了她第二次傷害我的機會。

　　我們很快辦了離婚手續(xù)，我一天也不想耽擱。拿到離婚證我一下解脫了。沒有遺憾，我的有名無實的婚姻早該結(jié)束了，這個世界上有名無實的東西還是越少越好，是不是？孩子們都已經(jīng)生兒育女，他們會理解我的。如果說有遺憾的話，那就是這一天遲到了20年。

　　記者手記

　　為自己而活還是為孩子而活，一些在婚姻中遇到困境的朋友習(xí)慣于把這兩個命題對立起來，以為打破不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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